1.

世界上谎言分许多种，它们可以有目的、没目的、粗糙、缜密、单纯、偶然或者无伤大雅。隋仰认为自己对谢珉说的谎言属于最后一种。

去年和谢珉重遇之后，隋仰的睡眠状况渐渐变得极端，两人共处一室时睡得很好，分隔两地便难以入眠。

三月，谢珉去了合伙人所在的城市，需要停留两个月。

在谢珉离开的第四天，隋仰结束工作后，没有安排饭局，在公司吃了简单的晚餐，按计划前往卓医生的诊室。

去的路上，隋仰看了看谢珉上午给他发的在当地参会的会场的照片。

谢珉没有拍自己，不过隋仰在玻璃的反光中找到了谢珉。

车窗外，垣港街头春节的气息还未完全消失，路边树上挂着红色的中国结。

隋仰握着手机，在恍惚中产生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的怀疑，一切他似乎拥有的东西都并不一定真实，可能是假的。

他不确定自己何以会有这样的念头，猜想或许只是因为恋爱谈得还不够久。

到医院，进入诊室，隋仰和卓医生聊了聊近况，没太迂回便说明来意。

卓医生实际上并不支持，不过还是按隋仰的请求，给他开了一周的安眠药。

离开医院后，隋仰原本要回到他和谢珉还在暂住的酒店公寓，路上不知怎么，忽然想让去他在临风苑、谢珉家对面楼的那套房子，让司机调了头。

临风苑的公寓与他在垣港那套找的是同个设计师，因此室内装修有些相似。

和谢珉复合之后，隋仰很久没来过——他从前也未曾常住，或许每周来打扫的保洁都比他对这房子更熟。

他在书房打开窗帘，斜对面中间那一间就是谢珉的家。虽然站在窗前并看不到任何谢珉家内部的状况，但物理距离是近的。

隋仰购买这套房产时这么想。

睡前，隋仰吃完药，谢珉给他打来电话。

谢珉那边是下午，他活泼地对隋仰讲述一天的见闻。隋仰戴着耳机静静听谢珉说话，意识变得模糊。

沉入梦境之前，他突然觉得四肢有一些针刺一般的痛楚，听见谢珉对他说“有人是不是困了，晚安”，但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回答。

2.

重新醒来后隋仰发现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大。

他站在一个不算熟悉但也不陌生的房间里——确切地说，在谢珉自己家的卧室，角落的透明亚克力盒中。

隋仰怀疑自己是安眠药的药效没过，才做这种特别具象的梦，在梦中往前走了一步，将手搭在盒壁上，仔细观察谢珉，同时意识到他在梦里似乎变成了一只黑色潮流玩具熊。

他上次来谢珉房子帮谢珉那东西的时候见过。

隋仰觉得这样的梦倒很有意思，比从前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强。

房间里有些昏暗，窗帘拉起，看不出是白天还是夜晚。不远处，隆起的被窝突然动了，有人从床上坐起来，是穿着深蓝色的睡衣套装的谢珉。

谢珉坐起后，先是眼神迷惘地左顾右盼，伸手乱摸，摸了一会儿，在枕头下找出了手机。然而盯着手机半天，谢珉也并没做什么，还突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。

隋仰恃在梦中，回想起谢珉刚进入他的乐高小兔里时恐吓自己的得意模样，便照着记忆中的情形，抬手敲了敲亚克力盒子。

谢珉听见声音，朝隋仰看来。

隋仰又敲敲盒子，谢珉瞪大眼睛，发了会儿呆，下床朝盒子走了过来。他走到盒子前，俯下身，隋仰看见他细白的脖子靠近自己，抬手打开盒子，略有些粗鲁地把自己拿了出来。

隋仰注意到，这样的力度、色彩和眼神，好像不大像梦。

“奇怪。”

谢珉紧皱着眉头，低声道。

“……”

谢珉摆弄隋仰的手脚，拧他的头，拎着他的衣服轻轻甩，嘀嘀咕咕：“刚才是你在动吗？还是老子在做梦。”

隋仰开口回答：“是我在动。”

谢珉呆愣当场，和隋仰大眼瞪小眼将近十秒。

为了缓解气氛，隋仰又试探地咳了一声。谢珉手一抖，把他扔了出去。

3.

“怎么回事啊，隋仰，”谢珉坐在隋仰面前，面容有些发愁，“我们是不是在做梦。”

谢珉自己提出观点，隋仰附和说“确实是做梦”，他又骂隋仰只知道说话添乱，不做事——让情况看起来更真实了。

“难道你也是出了什么事故，怕痛进到小熊里的吗，”谢珉轻轻触碰隋仰光滑的黑色的手，轻声猜测，“可是为什么我们都回到四年前来了。好古怪……”

隋仰看着谢珉的脸，发觉谢珉二十六岁时确实比现在圆润一些，说话时，脸颊甚至还会微微鼓起来。这是隋仰没有奢望拥有过的谢珉。

“你有易大师的联系电话吗？”

谢珉问。

“我没记过，”隋仰告诉他，“可能得问我的副总。”

谢珉抓抓头发，把原本就乱的头发弄得更乱，低头看着着变成玩偶的隋仰，拽拽隋仰的衣服下摆，说：“好吧，可是为什么你在这个本来就有衣服的玩偶里，还比我以前的小兔子大那么多。”

“这也要比吗。”

隋仰笑了。

“……那我是不是应该去找你，”谢珉打了个哈欠，又伸手把手表凑到隋仰面前，似乎没意识到隋仰看到的字都是反的，“来，隋总，看一下日子，你还记得你四年前的现在在哪工作吗？”

隋仰读着倒着的字，觉得这日期有些熟悉，再想了想，告诉谢珉：“你看一看行程，明天应该是我们碰到的那场拍卖会。”

“啊，”谢珉讶异地看看他，愣了几秒，查了自己的行程，而后夸道，“记性这么好啊。”

隋仰没说话，他又说：“那我去找你，让你的副总帮我引荐易大师？”

“见面第一句说什么呢，”他双手抓住隋仰没有手指的手，很轻地笑笑，“你想听什么？”

隋仰知道场合不对，得严肃些，但谢珉的二十六岁让他觉得有一种奇异的醉意，他对谢珉说：“我想听什么谢总都能叫吗？”

谢珉果然愣了一下，对他说“滚”。

“在说正事呢，”谢珉戳戳隋仰，“你现在是只是我的小熊，懂不懂。”

隋仰看着谢珉，说“懂了”，谢珉又突然笑了，说：“隋仰，怎么你做小熊这么可爱，比人可爱很多。”

隋仰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可爱形容自己。虽然他的脸皮确实比谢珉厚，不在意自己寄居在何种玩具中，但心情难免还是有些复杂。

“来叫主人。”

谢珉把隋仰放在他的腿上，有些得意忘形地说。

隋仰和他确认：“真的要听吗，谢总。”

谢珉再次反咬一口，说隋仰变态。

4.

此限量版潮玩小熊为江赐送给谢珉二十五周岁的生日礼物，黑色塑料质地，穿着灰色T恤和牛仔裤，身高约十五厘米，不便随身携带。

隋仰可以想象，旁观者看到一个人带着这样的玩具四处溜达时，内心会有怎样的感受。然而谢珉还是理直气壮地抱着小熊出现在了拍卖会场。

隋仰保持不动，贴在谢珉身上，看谢珉熟练地和朋友打招呼。

穿过大堂，经过酒店走廊，隋仰见到了对他来说十分高大的他自己。

恐怕没几个人一生中有机会通过另一个视角见到真实的自己的模样。

隋仰被谢珉用手臂钳着，心中这样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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